2014論壇/高等教育危機
一所大專是如何邁向死亡的?
文:林柏儀
2013年的6月,位處台灣南方的屏東,已壟罩在溼熱的暑氣之中。然而,酷暑儘管悶熱,卻沒有阻斷人們的聚集。在高教工會的邀約下,一群永達技術學院的教師們正齊聚一室,共同討論著,怎麼爭回他們共同應有的權益。
私立永達技術學院的前身,是永達工專。位處於屏東市的永達,在過去五專時期,是台灣南部知名的專科學校之一。不少地方對工科有興趣的子弟,都會選擇前往就讀。畢業的校友們,也不少在各相關領域發光發熱。
然而,在過去15年間,隨著台灣高等教育急速擴張、各大學超收學生,以及少子化趨勢的來臨,位處鄉間的永達技術學院,開始面臨招生日漸困難。從過去五專時代,年年招滿,全盛時期,學生達萬人之多。2007年時,全校學生數下滑至5324人。2012年時,則僅剩1295人。由地方勢力王家經營的永達,董事會和經營團隊未能提出有效而前瞻的經營方案。在經營狀況日趨惡化下,反而將矛頭指向教師和學生,以刪減師生權益為學校的出路。
以永達技術學院的教師們為例
過去5年來,就遭遇了:
──從2008年起,教職員薪資遭打折。2008年,校方片面決議,佔教師薪資半數的學術研究費打7折;到了2009年,再改為打5折。儘管法令禁止校方片面刪減薪資。
──從2008年起,校方片面取消教職員年終獎金。
──從2009年起,校方以推動「教師評鑑辦法」之名,要求招生業績不足之教師離職。
──從2012年起,校方屢有積欠教職員薪資情事。
──從2013年2月起,教師已領不到薪水,長達8個月。
──截至2013年9月,全校百餘名教職員遭違法欠薪、減薪的額數,已超過1億8000萬。
面臨學校對待教師的劇變。缺乏組織的教師們,往往只能採取最個人化的方式來因應──離職。永達原本百多名的教師,在短短幾年間,已有數十名教師遭校方逼退或勸誘離職,如今僅剩60餘名教師。光2013年,校方就對45名教職員,發出了「人力精簡」公告,強制要求其完成離職、退休、資遣、不續聘等的程序。不諳法律權益的教職員們,經常也被迫選擇接受自願離職或資遣,而非依法要求留任或轉任其他職務。
問題不只發生在教職員身上,對於學生而言,也同遭學習權益受損。永達校方為了刪減聘請專業教師的開支,甚至推動「減少各科系的必修課程」,以及「以其他科系的大班課程、通識課程,來替代專業選修課程」。於是,工學院科系的學生,可能修不到什麼力學、工學專業課程,卻只能選擇大班、和本科專業未必相關的課程,來填補畢業學分。
另一方面,老師大量減少下,還是得要開足學分以供學生修習畢業。於是,一位老師每週得上多達20學分的課,竟成了常態。校方絲毫不在乎,師資刪減、專業課程越來越少、每位老師又得超開課程的情況下,怎麼確保學生的學習品質?
校務行政也呈現近乎癱瘓狀況。一位永達教師坦言,「學校現在情況是,行政二級主管有好幾個空缺無人接手,許多行政作業人力都不足,校務運作幾近癱瘓。每個老師但求將排定課程教完,已沒有多餘力氣再出來接行政。各系教師均不足,學生人數雖少,課程照樣一堆,各系主任授課兼行政兼文書已超負荷,也都接近辭退狀態。在欠薪問題懸而未決情況下,校長根本無力指揮行政體系,整併科系調整發展方向更是空談。…」
或許有人會好奇,學校發生這麼大規模的減薪、欠薪、裁員狀況已久,怎麼還未聽聞受害者的集體公開抗議?永達的一位老師,在權益爭取說明會上回應說明:「校方會試著傳遞一個訊息說,『你們這單位如果誰被裁掉,其他人就可以留下來…』,來分化老師們」,「於是這幾年來,老師們彼此間互相不信任,以為『其他人被開除了,就可以解決問題』,結果卻是被迫裁員的人越來越多,留下來的薪資也被積欠數個月…」。
「但是,我覺得這次我們真的不能再忍下去,該站出來做點什麼了…。」在權益說明會上,決定參與工會的老師們異口同聲地說著。
怠忽職守的主管機關
把視野框架放大,永達師生們遭遇的狀況,是少子女化下「不可避免」的「自然結果」嗎?恐怕不盡然。
依據教育部自身訂定的大學退場機制相關辦法(如2011年即推行之「私立高級中等以上學校轉型發展方案」),像永達技術學院此種招生大幅下滑、有積欠薪資情事等狀況的學校,教育部有責任對其預警,並積極介入和輔導該校。
依據《私校法》,私校董事會若無法正常運作導致校務停擺、違反法令時,教育部更應向法院聲請解散、接管全部或一部分董事會,以保證教育事業能順利運作。過去的私校經營問題,包括國際工專、精鍾商專、南開工專、東方工專、親民工專、景文技術學院…教育部皆有接管以改革的經驗;原屬私校的聯合工專、勤益工專,也曾在教育部介入下捐贈政府,轉為國立大學。畢竟,教育是牽涉到公共利益的事業,若放任學校自生自滅,最後必將損及學生、教師,以及社會大眾的權益。
但如今實際的情況是,私校如永達在招生危機下紛紛胡亂經營,官方卻未曾拿出任何積極的作為。在前述刪課、減薪、裁員的過程中,多位永達教師也曾備妥資料,以電子郵件向教育部提出陳情;然而,教育部並未介入這些問題,更遑論依法「預警、積極介入和輔導該校」來解決問題。直到2013年9月新學期要開始之前,永達教師們依然被積欠了超過一學期的薪資。
實際上,教育部官員並非不知,當前已有眾多學校遭遇了招生危機。諸多惡質的校方經營團隊,竟將困境轉嫁由教師或學生們來承擔,恐怕也非新聞。問題是,
政府並無心介入這些問題,而是採用了自由放任、讓學校自生自滅的態度來因應,甚至誤以為這樣能夠提升台灣高教的品質。在劇變之中,首先受害的就是缺乏決策權力的學生與教師。
教育主管機關的放任、無作為,受害師生們都看在眼裡。
「許多教育法令確實賦予了教育部,有監督學校行政及董事會的實質調查權,只是,教育部實在太無作為了,事情推的一乾二淨。例如,查帳只要跟學校相關的,教育部是都可以查的。董事會及董事長敢作怪,教育部是可以向法院聲請解除其職務的。」一位永達教師批評指出。
「又例如,學校年度預算依法須公告,可是學校都只公布總項,未公布明細,導致教職員根本無法監督。教育部其實也在放任學校,搞灰色地帶。」不滿的聲音此起彼落…。
或許,期待經營團隊或官方轉念,還不如自身團結起來,採取行動捍衛教育作為公共事業的合理底線。
永達教師的行動經驗
2013年,高教工會透過一位永達教師會員得知嚴重減欠薪的情況後,開始了介入和組織的動作。工會透過向全體永達教師寄發電子信件,順利地南下舉辦了數次權益爭取說明會。短短兩、三個月間,從只有一位工會會員,迅速擴增到已有過半數、達數十位的永達教師加入高教工會,並成立高教工會永達分部,選出內部工作小組團隊。
經過討論後,永達教師們提出兩項訴求:一、爭回過去欠薪與遭打折之薪資。二、要求教育部介入、撤換永達經營團隊。為了訴求的達成,他們還規劃了種種必要的行動。
2013年9月3日,教育部官員南下至永達訪視稽核。30多位永達技術學院的老師與學生,當天在校內以靜坐拉布條的方式,抗議董事會欠薪8個月,以及開學在即,學生卻無法選到課程等荒謬現象。他們高喊著「學生沒課選,受教權不保!教職員欠薪,工作權不保!」類似的大學教師抗議工作權益行動過去並不多見,在媒體的報導下,終於讓官員與社會大眾正視了永達的種種亂象。
接著,9月6日,永達數十位教師包車北上招開記者會,要求政府承諾五項訴求:「一、代討減欠薪,二、保障工作權,三、接管董事會,四、改善生師比,五、防五鬼搬運」。向媒體針對各點訴求一一論述後,並前往教育部陳情談判。
在教育部內,與官員們的會議進行了兩個多小時。在教育部長授權教育部主任秘書王作臺、教育部技職司副司長饒邦安出面下,官方做出三項口頭承諾:
一、教育部將籌組專案小組,盡快介入永達董事會與校務,並於一個月內解決教職員欠薪、減薪之問題(教師共約1億3600萬元,職員共約5000萬元)。
二、教育部應於三個月內完整調查與輔助永達校務問題,若欠減薪未完全歸還、違法狀況未有改善、校務難以正常運作,教育部將依私校法第25條向法院聲請解散董事會、並啟動接管重組之事宜。
三、專案小組每次南下至永達訪談董事會或校方人員,也應訪談永達教師工會成員,以確保資訊之透明與正確。
高教工會並在會後立刻以新聞稿告知各媒體,確保教育部的確有所承諾。
「其實我們不期待教育部接管『學校』,但希望接管『董事會』,讓全體教職員有個健全的體系,可以自救並持續辦學。」永達建築系老師賴福林,公開提出政府接管董事會的必要。甚至他們期望,教師代表能夠加入接管董事會的行列。
未竟全功的反挫
在這一連串公開行動後,回到學校,永達校方終於償還了全體教職員2個月的薪資。
到了2014年1月中,教職員又再拿到其餘6個月的欠薪,總共約3000多萬。然而,過去5年來還有高達1億3000萬元的「違法減薪」,校方直到如今仍是毫無回應,也無具體清償計劃。而政府是否接管永達董事會,也遲遲仍無音訊。
2014年1月,數位永達教師陪同另一間遭巨額欠薪的高鳳數位內容學院教職員,再次來到教育部抗議違法減薪尚未歸還、教育部放任董事會侵害教職員權益。教育部開始回稱「永達校方畢竟把欠薪還了,剩下違法減薪的部分,就得要交給法院來處理了」、「學校沒有明確違法,官方也沒辦法接管學校」,至此,三項承諾確定跳票。官方面對工會對承諾跳票的質疑,毫不理會,聲稱「我只和受害的老師直接談,我不和工會談」。失望的永達教師們,則默默地離開了教育部,未再規畫進一步的行動。
再隔一個月,教育部宣布高鳳倒閉停辦後,再公開做出了永達「停止招生一年」的處分,卻不對校方違法欠薪問題有所表態。
永達校方與董事會則開始在學校會議上指責教職員:「教育部會停招永達,都是因為老師跑去教育部抗議造成的!」、「那些外面的工會勢力,根本是要害永達!」、「你們這樣抗議,是要學校怎麼招生!?沒有學生,學校要怎麼經營!?」
汙名化教師行動的說法,竟說服了部分教師「安分一些」,猶疑是否的確不要再有公開的批評校方活動。同時,校方甚至出面招集師生在校內舉辦「抗議活動」,反對教育部的停招處分,展現永達「上下一條心」,別再對外張揚任何的欠減薪問題。儘管實際上學校一片渾沌的狀況,沒有人清楚永達將航向何方…。
以招生困難的現實趨勢來看,2年後台灣的高中職升大學學生數,還會因少子女化再次大幅下降,不論有無公開抗議或被強制停招,永達要繼續經營本有困難。除非,官方放任各大學生師比惡化的錯誤政策,能盡速有所改變,讓其他大學學生容量回流,非都會地區的學校才可能有一線生機。
但以目前的情況來看,我們幾乎難以期望官方會妥善介入、校方董事會會拿出資源解決問題。除了因為這個資產階級政府毫不考慮人民福祉外,其中一項原因也在於,學校停辦的惡果,不公平地主要由勞方承擔,資方甚至能藉機大撈一筆。
儘管永達看似在風雨飄搖之中,根據學校經會計師公布的財務報表,永達學校目前仍有多達價值20億元以上的資產(主要是建物和土地)。這筆資產過去校董礙於學校屬非營利法人的規制,難以分配享有。然而,倘若永達真的步入停辦清算,學校董事必將動用許多手法,例如靠賤賣校產給自身設立的基金會,來五鬼搬運瓜分這筆鉅額資產到自身口袋中。儘管,學校的資產價值明明是歷年來政府補助與師生經營所積累而成。相對地,遭欠薪的教職員,卻未必能取回應有的薪資,更別提應被保障的工作權;而學校停辦後將被迫強制轉學的學生們,也是被犧牲的對象。
我們看到,除非教職員生有大規模、長期的抗爭決心,才可能扭轉這放任大學倒閉、賤賣學校資產的官商同謀趨勢。
大專院校正在危機當中
根據高教工會的了解,永達教師的遭遇並非個案,而是當今諸多大專院校的縮影。在過去一年間,工會也接獲多起來自不同學校教師的申訴,得知當前已有多所學校因為招生困難,開始出現對教師片面減薪、欠薪的狀況。除此之外,逼迫教師要有「招生業績」、在聘約中羅列不合理的要求、以教師評鑑之名行逼退之實…等種種亂象,層出不窮。
根據聯合報2013年9月的報導,在永達之外,也有多所大專院校有著片面減發教師薪資的狀況。例如:大華科大教師薪水遭打7折,景文科大、崑山科大教師年中或研究費與評鑑績效掛勾,真理大學教師年終打7折,世新、東海大學取消教師寒暑假鐘點費,每月約少5,000元薪水。
這一系列的大學招生困難狀況導致的種種惡果,其實並非「本應如此」,或是少子女化下「理所當然」的結果。背後常被忽視的另一個關鍵因素在於,之所以非都會地區學校招生困難,牽涉到的是教育主管機關過去20年來放任各大學超收學生、生師比持續惡化,使得平均大學生師比已經從1991年的18.5(1位老師對應18.5名學生),到了2012年已惡化到26.4。
各大學超收學生之下,不但使得生師比、教學品質惡化,而且連帶導致非都會地區的技專院校招生困難,如今再延燒到刻扣教職員薪資的惡性循環。教育部相當清楚這一趨勢,卻在減少財政支出的考量下,毫不願意提出公共資源予以介入。
根據高教工會的分析,倘若逐年改善大學生師比,回到過去較合理的18.5:1標準。若能做到這點,儘管遭遇少子女化,高教體系所需要的專任教師人數甚至比目前還多,也不會有學校就此倒閉,反而是能藉少子化趨勢來正面改善高等教育品質。
只不過,在台灣目前有7成大專院校屬私立學校的情況下,此種作為必然須涉及將私校公共化的相關措施,或有公共教育資源的大量挹注。否則,維持既往倚靠學費來辦學的私校邏輯,必然難有改善生師比的空間,最後依舊是基層的教職員生成為犧牲者。
怎麼辦?讓高教受僱者們團結起來,或許是面對當前挑戰的第一步。唯有當高教受雇者逐漸組織起來、加入工會,採取公開行動讓社會大眾了解台灣高教發生了什麼問題,才有可能凝聚出足夠的社會力量,搶救崩壞中的台灣高教。這不只是單獨高教部門的挑戰,甚至也是整體社會階級鬥爭的挑戰。
當前台灣高教正遭逢百年來最巨大的挑戰。我們的高等教育,是將更加走向惡質競爭、資源分配懸殊呢?還是有可能走出一條以公共化、人民知能集體提升為基底的道路?這個問題,將由師生與社會大眾的團結行動來回答。